💙我要寻回我的爱情
2023-11-27
|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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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留下来的想念还在房间
整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爱情是一种抗体还是病原
复原要一点时间
 
我实在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也有机会参加自己的葬礼。
 
 
葬礼的举办地点是我生前只来过寥寥几次的山脚下的殡仪馆。灵堂内一如既往布置得庄重而肃穆,若不是缀有白花的纯黑色相框将我二十八岁的笑颜方方正正地框在其中,我都不会相信这是如假包换的、只为我一人而举办的葬礼。
 
日本的葬礼仪式很麻烦,我隐约记得需要好几天,今天是第多少天呢?不知道。只能看到今天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相熟的、没说过几句话的,大家都来了,纯黑棺椁前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灵堂内不复从前的宽敞。
 
那一刻我突觉刻骨的悲戚在我脱离了死去的肉体后,依然镌刻在我的灵魂当中。
 
从感情层面上讲,活着和逝去于现在的我而言并没有多大分别,我又不是已不被七情六欲所困扰,我只能苍白地安慰自己,或许它们很快就会消失,而作为一缕游魂的我在解除了执念后,自会安然离去。
 
无论是成佛或是消逝,我都可以接受,毕竟冥冥之中的因果律不会让我在这百态人间多做停留。
 
可我的执念是什么呢?
 
我小心地绕过黑压压的人潮,尽量不从他们身上直接穿过去。我小说看得很多,据说这样会有损人的阳气,让他们浑身发冷——当然,我因执念而逗留人间的猜测也是不负责任地从读过的文学作品中揣度出来的。我想在我之前一定有跨越过阴阳界限的人,他们通过各种载体,尽可能地留下信息,就是为了帮助像我这样新死迷茫的人。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我终于触碰上了自己的面颊。
 
老实说,没有什么实感。触觉被剥夺了,虽然能抓住面前的自己,但像是在摸一片连温度都感知不到的云雾,不过用鼻子想都能想到,那肯定比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的肉都要更加冰凉,毕竟在刚刚我无意之中听到有人讨论说,现在离我任务失败身亡的那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我的身体被换上了我一早就在婚纱店定制、却一直未能去取的轻婚纱。那还是我在做出三十岁之前一定要与五条悟结婚的决定时,热血上头赶着婚纱店的下班时间打电话订的。
 
它的设计简单明了,它的价格着实不菲。我固执地没有刷五条悟的副卡,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夜里都曾因财政上的捉襟见肘而谴责那时自己的昏头转向,却迟迟没有在限期内取消预约。
 
诶等等……五条悟,是谁?
 
眼前所视之物被铺上一层迷茫的底色,我花了好些时间才从繁杂的记忆中挖出五条悟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刚刚我还在毒奶自己,想着这些在我活着时无比珍视的情感会在何时消散如烟,可没想到在得出这个猜测之前,我就已经忘了那个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我还说过三十岁之前一定要和他结婚的。
 
 
 
在察觉到自己的情感处理装置出了问题后,我第一时间就在心中不断默念着五条悟的名字,试图唤醒关于他的更多的记忆。
 
事实出乎我意料地诡谲复杂——停留在我脑海中与五条悟相关的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在逐渐淡去它们独有的存在感。若要比喻的话,我只能将那些稀薄的回忆比作日落之时的晚霞,我能清楚地记得某一日的晚霞很美,却说不上来它们出现于何时、是什么颜色。
 
我还记得硝子,我还想念歌姬,和她们在酒桌上畅快大笑的时光我都没有忘记,在回忆起来时仍然会轻松地弯起唇角;我还记得眼窝深深的乐岩寺校长,还能回忆起看不见脸的高层们,他们拷问我时充满威压的语气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
 
我唯独忘却的便是五条悟,以及爱情的感觉。
 
年龄以十字开头的我曾认为,爱情是一见到他就放不下的眼角眉梢;即将三十而立的我则更加现实一些,爱情被我用一叠叠标明已完成的任务报告书、以及存折上不断入账的数字来衡量;无论是硝子还是歌姬,她们肯定都想不到,现在的我……不,我的身体,终于穿上了生前未曾试穿过的婚纱,爱情在我眼中却成了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执笔的我对此乏善可陈。若要我强行写下些什么,我便当场梦回在国文课上怎么都写不出老师布置的命题作文的那个下午。
 
棺椁中我的身体真的很漂亮,像是明明待嫁却在旅行婚礼前一天上倒霉遇难的新娘,想必为我缝补身体、换衣化妆的都是硝子,毕竟我只将买了婚纱的事告诉过她。
 
记忆中五条悟的容貌已经快要淡了个彻底,这种感觉很不好。我现在拥有的东西不多,唯独这七情六欲我一样都不想少,我决定在消散之前寻回我的爱情。
 
就这样,我借着现如今的身体优势高高地浮起来,一眼就锁定了靠着门廊抽烟的硝子,慢悠悠地飘去她身边。不用走路的感觉还不赖,若是硝子能够看见我,我肯定会在她面前得意地转个圈跟她嘚瑟半天。
 
只是在看清她的脸后,我的欢欣雀跃大打折扣。
 
好友本就呈现出青黑色的眼眶下方多了一点红,不甚明显,但只要越过这层社交距离就一定能清楚地看到;她正低头摆弄手机,对话框里是歌姬一段比一段长的语音条,对方似是因学校内的事务,无法从京都赶过来,只能用这种形式向好友发泄内心的苦闷。
 
硝子倒也很耐心地一条条点开语音转文字默默地看。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被掩去的是歌姬的哭腔,她执拗地一遍遍问着为什么,明明任务对象只是个我能够轻松解决的一级咒灵,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要了我的命。哈!我本人也不知道。
 
对死亡的过程早已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好痛,真的好痛,肉体硬生生被撕裂的痛楚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我可是昏昏沉沉了整整三天才能以这种状态再度苏醒——如果可以我才不想睡这么久呢,说不定早一点醒过来,还能将偷走我爱情的小偷绳之以法。
 
硝子将手机收于西装口袋中,向我的棺木前走去。行走间高跟鞋鞋跟与地面规律地撞击,敲出格外清脆动听的响,我一路陪在她身边,像个忠诚的背后灵。
 
亲眼见证好友为自己焚香致哀,绝对是大多数人都未曾有过的体验,我用我的眼睛深深地记录下了这一幕。虽然我触碰他人亦或是他人触碰我,都只能接触到一片虚无,我还是固执地拉住了她的手,仿佛我们还身处多年前的高专,按着眼角转身只是因为过分炎热,要去自动贩卖机前买一罐汽水解渴。
 
我跟着硝子上了车,辅助监督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她一下车就直奔地下室,期间电话响个不停,想必是又有了什么紧急任务。
 
我的好友被奉为高专之宝,拥有反转术式的她与我们不同,是很特殊的,同时这份特殊也残忍地限制住了她,让她被迫目送着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甚至在参加完好友的葬礼后,都需要立即投身于工作,没有时间发散难过的思绪。
 
我躺在另一个空空如也的解剖台上,百无聊赖地偏过头去看她工作。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她解剖咒灵时进入医务室。我的嗅觉太过于敏感,总是受不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味道,现在成了灵魂体倒是便利很多,没了各种各样的顾忌。
 
只是这份平静没能持续多久,铁门被毫无预兆地打开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使我们都不悦地皱起眉头,将视线锁定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然而我的火气消散得格外快,因为我死去的记忆复苏了,让我一眼就认出来者是五条悟。
 
好吧,既然他这么快就出现了,倒是省去了我等待的功夫。
 
我堪称贪婪地打量着他的容貌,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淡薄到只记得他是个超级大池面了,现在这么一看还真是很显年轻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有同居的吧?能不能回想起来他用的护肤品是什么牌子?不对,就算是知道了,我现在也用不了了呀,阴阳相隔真是可恶,怪不得都说不要搞什么人鬼情未了!
 
“千叶那边一会儿就送人过来治疗,抓紧时间吧。”
 
五条悟干巴巴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硝子则岔开话题:“你今夜去守灵么?”
 
“……去吧。”
 
等等,为什么这话说得这么犹豫不定的呀!虽然我现在把他忘得七七八八,这点也很渣女,可看到他对我这样一个刚去世没多久的女朋友秉持着如此的敷衍态度,果然还是会生气的啊!
 
我翻了个身坐起来,一边磨着牙一边狠狠地瞪着他,他俊美的容貌在我这个颜控的眼中都大打折扣了。
 
“去好好陪陪她吧。”硝子一刀下去,切开了咒灵的皮肤表面,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她却熟练得如同砍瓜切菜。“都说人死后其实还是能听到声音的,毕竟脑细胞还没有全部死亡。”
 
「虽然我的确也能听到啦,但是没想到硝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太不专业了吧!整整三天的时间脑细胞早就被满门抄斩了好吧!」
 
我终于在醒来之后第一次开了口,很遗憾,并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精准的吐槽。而立于门口的五条悟低低地回答:“嗯,的确也是有一些话想说吧……我先走了。”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人还身高腿长的,要不是我现在学会自己飘了,绝对是追不上他的。
 
我忿忿地一路跟在他身后,在他走出高专结界时还上前两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我发誓,这是源于本能的下意识反应,因为不出我所料,下一秒我们就腾空而起。
 
五条悟发动了术式,他的苍在互相碰撞之间能够实现瞬移的效果,用来赶路是最合适的。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吧,现在还是有可以过去的电车呀,我就在那儿躺着,也跑不掉。」
 
即使是灵魂体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高速移动,我只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被他甩出来了,趴在他耳边用了最大的分贝同他抱怨,不出意外地被风糊了满脸。
 
这种事习惯了之后倒还好,毕竟再大再坏心眼的风都无法掀起我一个游魂的裙裾,同时也微妙地唤醒了我的海马体,催使它放出了一部分古早的记忆。
 
我与五条悟在多年前初识时就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时我身上背着沉重的咒具,第一次和五条悟一起出任务,他嫌辅助监督的车不够快,又抱怨我跟在他身后像个让他束手束脚的累赘,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就往山里飞。
 
迷迷糊糊活到二十出头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的术式足以载着人飞翔,兴奋地四处张望,却在五分钟后苦下了脸。原因无他,他的肩膀抵着我的胃,险些让我把晚饭都吐了个干净,首次飞翔的体验宣告大失败。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反应来着?好像因为我险些出糗,笑得还蛮开心的,比他三两下祓除了咒灵后还要愉悦。我则是被他欠揍的表现气得阎王爷抽烟鬼火直冒,又碍于他背靠五条家和特级的身份,作为一个脾气并不好的人,硬生生忍住了发作的欲望。
 
我将五条悟抱得更紧了些,努力昂着头去看他的脸。
 
特制的纯黑眼罩依旧遮盖着他的双目,衬得雪白发丝和浅淡肤色都如同寂静黑夜中的柔光;纤薄唇角绷紧成一个称得上是严肃的弧度,若是把他的上半张脸补全,淡然而冷酷的神色怕不是会吓坏他的学生。
 
啧,向来嬉皮笑脸的人不是也能表现得很正经吗。
 
「你这人啊,可真是糟透了,我明明也没有走几天,你看起来倒是接受得很良好哦。亏得我还特地跟着你,一心想着把我的爱情找回来呢。」
 
当着面说人坏话还不被发现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好,能够把无法发泄的不满像倒豆子一般倒个干净。
 
我絮絮地同五条悟说了一路,不断吐出的长篇大论一开始还称得上是逻辑丰富,到后来连坚持不说语病的优良原则都做不到了,我忽觉自己这样很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一样的找他的茬,只好暂时将自己关机。
 
可在他于灵堂前站定的那一刻,我已经不再刻意转动的大脑自动向我传达了一个残忍的事实——今夜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能够悼念我的时刻了。
 
 
 
五条悟是个不懂爱情的大忙人。
 
刚和他交往时,我对我的每个朋友都这么说。
 
硝子对此深有体会,她的黑眼圈又不像我一样是成夜打游戏熬出来的,在工作上与五条悟交接的次数更多,知道我说的是大实话,歌姬则不然。在每一次我被迫或无心提起这个话题时,她都要摆出一副“我才不信”的姿态,阴阳怪气地嘲讽上两句,最终的结果总是我们两个一起在五条悟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乍一听这样的确挺不好的,那我就要为自己辩解上一句了——和谁谈恋爱都不能和五条悟谈,不然绝对会苦了自己。
 
答应五条悟表白的那天我喝醉了,故而他女朋友的身份是我在酣睡中意外得来的。第二天清晨悠悠转醒后,我的邮箱收件箱里被各路人塞满了各种消息,我眼睛都没彻底睁开呢,就一条条回复过去,偏生他们说话还像挤牙膏一样,一大堆re都炸不出一个靠谱的真相。
 
我气急了,回高专找到硝子试图确认自己的“清白”,可后者没有同往常一样,给予我我想要的答复,只是挑着眉问我:“昨天晚上不是五条把你送去酒店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什么时候成他女朋友了?”
 
“你自己看。”
 
刚下手术的她累得直打哈欠,把手机递给我之后便扬长而去。不大的显示屏中是一派模糊的画面,酒吧内不断旋转的蝴蝶灯散发出令我眼晕的彩色光线,这条短短半分钟不到的视频内容极其震撼,让我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身残志坚”的我立刻掏出手机给五条悟打电话。
 
对方接起来时笑意盎然:“睡醒了,女朋友?”
 
……
 
好吧,我承认,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我立即就认怂了。
 
不得不说这绝对是我短暂的人生中由恋爱脑上大分的巅峰时刻。荷尔蒙支配着我,让我原本想要吐露的尖锐的质疑话语统统散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音节。
 
我经常吐槽五条悟像猫。
 
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体态柔软叫声媚人的动物,它们拥有与外表完全不符的本性。我讨厌一切让我捉摸不透的人和事,今天之前的五条悟自然也包括在此。
 
现在他春风得意的雀跃语气,好似他就是这么一只曾经被我讨厌的小动物,却还在我脚边围着打转。
 
我平静地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他不置可否,将烫手的直球打回来:我认真的话你就当真吗?
 
啊,那就……当真吧。
 
我说不上来当时的心情,开口回答他时语调也怪怪的,有种踩在云朵上的虚无感与后知后觉在喉咙中生根发芽的羞耻感。
 
于是我用平生最快的手速挂断了他的电话,在那之后我就成了最强的女朋友。
 
我们两个都是初次恋爱,我比他要更强上一些,一早就想到五条悟一定是个铁打的直男,毕竟谁也不能期待五条家那种古老封建的家族能够培养出颇具浪漫情怀的文艺青年。事实的确也是如此。
 
除去生日之外,他不会记得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纪念日,我提及时他便以千奇百怪的礼物弥补心意;闲暇之余想要见他还得提前打电话给他当下搭档的辅助监督,将他的行程询问清楚,他很多时候都不亲自记得这些;最过分的是每年他都有那么几次会陷入作息完全紊乱的时期,却偏偏性欲高涨,凌晨三点钟像受伤的小狗一般用可怜兮兮的神情看着我,手下毫不留情地拉我起来做爱,我一枕头打在他的脸上痛骂他神经病,最后还是由着他任性。
 
总结——我说这话没有一点毛病,毕竟当事人最具有发言权。
 
 
 
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像是磁铁的正负两极,我越靠近它,就能越明显地感觉到我失去的记忆在逐渐回流。这具曾经残破浴血现在又被完整修补好的躯体正静静地躺在棺椁内,不过多久它就会被推进火葬场的焚化炉,由如今漂亮的模样变为一抔死气沉沉的灰烬。
 
我怀疑我的爱情随着我的肉体一同死掉了,现在我所接触的只是它留下来的微乎其微的咒力残秽。它还给了我当时对于那些场景的记忆与真实付出过的感情,但只是授人以鱼,不是授人以渔,我在看向五条悟时,心情依然如同一滩沉静的死水。
 
是上帝认为我活着的时候付出的爱太多了,想要我在死后收心去投胎吗?这报应怎么就不遭到五条悟自己身上呢?
 
我蹲在他面前,嘟起嘴去吹他面前的刘海。
 
这个人是最会花言巧语又最把我不当回事的大混蛋,也就是脸长得好看了些,带出去倍有面子,除此之外他是怎么让我做到久久放不下他的呢?
 
我不知晓答案。不然我也不会正踏在寻找它的路上。
 
守灵本不应该是这么寂寞的一件事,只是我父母早已亡故,身边也没有保持联系的亲戚,参加葬礼的人员名单一路顺下来,竟然连一个沾亲带故的都没有,这件活计只好由我生前的男友五条悟一人负责。
 
他倒是很好地履行着这份职责,在灯火如昼的灵堂中,他拉过一个蒲团席地而坐,长腿靠着漆黑的棺椁。饶是不拘小节的我也忍不住感慨,他对生与死总是这么没有边界感。
 
刚刚回流的记忆中,倒是有类似的情景。在同居的热恋期,他就总爱贴着我坐在地毯上,我怎么扒都扒不开这块足有一米九的牛皮糖。冬天还可以用互相取暖的理由催眠自己,夏天就不行了,开着空调身体接触时黏腻得令人心烦,还总是因为夏日身上的衣物太少从而折腾到床上去,给我增添诸如清洗床单等不必要的家务。
 
我像个局外人一般,百无聊赖地观赏脑海中清晰播放着的一帧帧画面,这简直是粗制滥造叫不上座的狗血老电影,亏得当时的我还一直沉浸于恋爱的甜蜜中无法自拔。
 
总觉得不骂上两句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伸手去戳他的鼻尖:「五条悟,你真是……」
 
“这可以称得上是始乱终弃吧?嗯?”
 
他骤然抬起脸来,未加遮挡的六眼定定地望着我。
 
我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不是真正地看到了我,只是因为没有交谈的对象,无意义地抬起头,对着一片虚空说话罢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用极尽美丽的词汇去形容五条悟的眼睛,它们的颜色在我看来宛若天空的延伸,又好似深海中致命的漩涡,而我是被困于天空中的无脚鸟、漂泊在深海中的游鱼,不论怎样都是他手下无法逃离的猎物。
 
“虽然是源自我的‘始乱’,但果然还是想不到,会是你先道别了喔。”
 
这双眼睛眨了眨,它们的主人按住鼻梁低低笑起来。一时间我的世界里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他这样的笑容我见过不止一次,可惜记忆中的它们就像是还在读书时出现在课本上的那些知识点,我只能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对不上当时的情景。
 
但似乎仅有今夜的这一次,我真的以为他的泪水在下一刻就会落下,灼烧我的灵魂,使我化为灰烬。但他并没有。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冰冷的棺椁,这样对我说。
 
“好好睡吧。”
 
说得倒简单,这得是多么心大的傻子才能睡得着啊。
 
 
 
五条悟在我为期三天的葬礼中只出现了这么一次,还偏偏挑了个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实在显得太过没有诚意。甚至我的骨灰盒还是七海送过来的,他都没有亲自去领,还对着一脸严肃的昔日学弟嬉皮笑脸。
 
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能如此劝服自己:他这几天有多么忙,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反正活着的时候都原谅他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次。
 
是的,我这些天一直都跟着五条悟。
 
我被火葬的身躯最后也不过只剩下这几捧灰烬,玉色的骨灰盒被他珍重地放置于我的梳妆台上。肉体上的理化性质在改变的同时,也带离了我残留其中的最后一点魂魄,故而我无法再通过它摄取记忆,若是再不跟着这在尘世中与我联系最紧密的人,恐怕我永远都体会不到从前那种付出爱的感觉了。
 
当然,这段时间我的大脑也没有彻底停止运作。我想我现在的状态绝对和咒灵搭不上边,说是诅咒也不准确,否则五条悟一定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我,因着这个理由,我便确凿地以灵魂体来定义自己。
 
我不需要进食,更不需要休息,摸不到实体的物件,平常走路用飘的,但我的确可以阖着眼躺在双人床的另一侧,和五条悟一起入睡,还不用担心失眠的问题。这让我想起我曾经在网上刷到的一条比较丧但又很有趣的博文:生前为何长眠?死后自会安息。
 
我非常赞同这句话,并且猜测作者如果不是大预言家,就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三分之二的人生都饱受失眠折磨,这和我幼时就能见到咒灵有很大的关系,无数个孤单的夜里我都揪紧被角痛苦地数着数不尽的绵羊,直到毕业后与五条悟数次搭档。
 
和这位麻烦少爷的第一次任务顺利倒的确挺顺利的,就是体验感极差。作为没有后台的打工人,我不好说什么,就算生气也是一时的,很快就把烦躁的情绪全部抛在脑后,将写完的任务报告书在第二天准时上交。
 
只是命运总是在跟我开着不那么好笑的玩笑,这一天的行程下发后,我发现自己依旧被安排和五条悟去执行任务。
 
我摔下任务报告书,将直属上司的门板拍得砰砰响,一定要得到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才善罢甘休。而对方给我的回复是,我刚刚升上准一级没多久,需要有一位合适的前辈带领,目前空闲的一级和特一级咒术师着实没有,这个任务就只能落到五条悟肩上。
 
我沉默了,这我还真的没有办法反驳。
 
彼时我只是个初入职场的新人,行事一直谨慎,秉持着“能忍则忍,不能忍硬忍”的原则,用现在的俗话来讲就是非常容易被PUA,故而这个解释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我,让我背上咒具,坐在辅助监督的车中,一脸苦大仇深地前往了目的地。
 
早早前往的五条悟见我还真的准时到达了,便在未来的一年中将“再一再二再再三”的蹬鼻子上脸原则向我展示得很彻底。任务中他不再迅速地率先出手,大部分时间祓除任务都落在了我自己的头上,一周至少五次的战斗使我身心俱疲,所以那段时间睡眠质量才格外好,终于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沾枕头就着。
 
和他相识两年后我们开始恋爱,第一次在他家里留宿时,我惊讶地发觉,原来他也会失眠。
 
“这是什么很值得惊奇的事情吗?你要是有这样一双眼睛,肯定每天都头疼得受不了喔。”
 
在我提及我的发现时,五条悟轻描淡写地将其翻了个篇,示意我抬起头来,给他的胳膊留出空间。他很喜欢让我枕着他的手臂入睡,这样就能真真正正地将我整个人都圈在他怀里。
 
我非常不理解他的这一癖好,主要还是怕他的胳膊麻掉,可是既然本人都不在意,我也没有什么好为他担心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酝酿睡意。
 
——多年后的今晚亦是如此。
 
我努力将自己挤进侧卧着的他的怀中,可惜我感知不到他温热的呼吸和暖烘烘的体温,也没办法实实在在地与他肌肤相贴,周身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云雾,倒是像极了他的无限。
 
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细密纤长的纯白眼睫还在颤动,呼吸也不那么平稳。他当时和我说的话并没有错,六眼平日里会带给他很大的负担,故而他除了在战斗时,从不会取下遮盖眼睛的眼罩或眼镜。
 
而今天他的行程安排得太满了,还因为人手不足没有辅助监督送他,坐了一班新干线回到东京。反转术式的确可以修复他疲惫的精神,但果然身为人类,还是要遵循机体的正常生理机能才行。
 
对于我现在这个状态而言,即将入睡的征兆便是灵魂体越发轻巧的虚浮感。在我周身刚刚浮起这种微妙感觉时,五条悟坐起了身,我眯着眼看他趿着拖鞋径直来到衣柜旁,寻了件衣服出来,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常穿的睡裙。
 
不是吧?大半夜的不睡觉,拿我的睡衣干嘛?
 
我的瞌睡虫被尽数吓跑,怔怔地盯着他将规整叠好的衣物放于身侧。空空荡荡的双人床被他固执地只占有其中的一半,空空荡荡的另一半,现在只不过是多了一件我的睡衣。
 
“这下可是真的要睡了。”
 
五条悟的半张脸埋入柔软的枕头中,这一次总算是安然进入了梦乡,徒留一个依旧卧于他身侧却心情复杂的我。
 
笨蛋,这么睡会压迫心脏的啊。
 
我从床上爬起来,努力用自己无法凝结成实体的双手将他的身体扶正。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做这样的无用功,我只知道看着他这副模样,我不存在的心脏会在虚浮的胸腔中发出细细密密又无法忽略的震痛。
 
好在这一次我成功了。虽然身为灵体的我的手还是无法触碰到五条悟,他却仿佛有所觉一般,顺着我的动作乖乖转过了身,鬓边微长的碎发滑落时,挡去了他意外乖巧的睡颜。
 
明明五条家主已经是近三十的年纪,他的容貌却一直都未曾变过。平日里一有机会就凑到我身边、咋咋呼呼惹人烦的大少爷不知何时已然长大,举手投足间潇洒而随意,只有入睡后安静的侧颜才能真正显出几分清俊美好,让我的视线为他多停留几秒。
 
刚刚我对他单方面的触碰又勾起了一些藏于边边角角的零碎片段。曾在我无法入眠的每一个夜晚,我以数五条悟的睫毛为乐趣,黑白发丝于枕间交缠,我凑近去呼吸他的呼吸,心想着原来人类最强也会疲惫、也需要休息,明明根本就没睡好,在清早起床时作弊一般地用反转术式祛除黑眼圈,被我抓了个现行。
 
今天之前我还在庆幸,还好我离开之后他的睡眠依旧如常,否则我多少会有一些良心不安,可今晚过后我不再抱有这样幼稚的想法。我感到悲哀。身为他的恋人的我就在他身畔触手可及之处,生而开悟的六眼却无法捕捉到我的存在,我还被单向剥夺了爱人的能力,最终痛苦的只有五条悟一人而已。
 
哦,他是不知情的。
 
好在他不知情。
 
前半夜坐在床边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五条悟的脸,像是个怨气深深前来索魂的女鬼;后半夜则是站在阳台的栏杆上,对着月光研究自己似有若无的形体,并尝试着拿起周围一切我所认为可以传达信息的东西。
 
我不想这么坐以待毙了,我想至少给他留下一句话来让他安心,说不定在他彻底放下我的同时,我也能把丢失的爱情寻回来了呢。
 
只可惜一夜的时间并没能得出一个振奋人心的结果,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所能稍加传递的介质就只有风。
 
为了验证我的这一想法,清晨六点钟时我对着五条悟的碎发吹了好久好久,终于将他乱糟糟掩住额前的发全部吹开,他人也因此醒了,一脸迷茫地揉了把头发,慢吞吞地起身去了卫生间。
 
我没有跟进去偷看帅哥上厕所的坏习惯,但也的确在冲水声响起后,穿过玻璃门板立在他身旁,好奇地盯着镜子里的他看。
 
他的刘海还维持着被我吹开的样子,即使是露出额头的死亡中分发型,放在他那张脸上也很好看。这么一想当时被赶鸭子上架的我也没有那么可怜,为死了也惦记着自己的大帅哥长个恋爱脑出来也不算太亏。
 
“早上好。”心甘情愿让我为他长出恋爱脑的大帅哥开口了。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今天也要努力啊。”
 
「那就加油咯,看你什么时候能够发现我吧。」
 
我一用力就跳到了他背上,像只树袋熊一样,被独属于自己的长了腿的桉树背着走了。
 
 
 
在和五条悟搭档的那段时间我就已经很清楚他的忙碌,二十岁出头的他刚刚当上高专教师还没多长时间,不仅要在任务间隙赶去高专上课,还经常被迫收拾其他人的烂摊子,或是被烂橘子们叫去喝茶。
 
屏风后的老头子们永远都是故作神秘着装腔作势,他们对着他的一时不察或是心血来潮兴师问罪,而他只是撩开额发扯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唇角是讽刺眼前荒诞情景的弧度。
 
要说现在,比起从前也没轻松多少。
 
他这一届带的新学生我见过,那个两面宿傩的容器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阳光高中生,五条悟最近都是在为他奔走忙碌。从前他将乙骨带回高专时也是这样,那时他的态度比现在要更加锋锐一些,像是把幼崽护在身后的猛兽,为了年少的孩子没少给高层甩脸色。
 
我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地靠在五条悟肩膀上,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假日,他正和虎杖悠仁一同窝在地下室的房间看着电影。
 
他年轻的学生目标明确,为了锻炼自己的咒力持续稳定地输出,怀中抱着夜蛾的咒骸,硬是对着这种影音店租都租不出去的烂片看了整整三个小时;无良教师本人则完完全全是因着拥有了难得的假期而在此偷闲,长臂在沙发背上一展,放松般地向后靠去。
 
电影很快就进入终幕,屏幕黑下来,片尾曲跟着响起,演职人员表快速地一帧帧掠过。
 
虎杖起身的动作幅度不大,但还是惊醒了我,我揉着眼睛看他在一摞堆成小山似的碟片中翻找,喃喃自语着:“接下来看什么呢……”
 
我真想告诉他少年你别翻了,五条悟眼光太差,他仔仔细细甄选出的那些碟片我在每一个假日都陪他看过,绝对是在荧幕前放送都会叫不上座的那种超级大烂片。
 
不过虎杖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因为他挑了半天都没能下得去手,还是五条悟替他做了选择:“等等悠仁,看这个吧。”
 
他大手一挥,指向的是一张封面阴森森的……恐怖片?哦,好像也不是,在记忆中它的剧情的确是和鬼神搭得上边的,只不过是个人鬼情未了的烂俗爱情片罢了。
 
虎杖依言将光盘放入播放器读取的凹槽,片头音乐很快便在他头顶响起,片头曲的声音不仅大还瘆人,震得他一个哆嗦连连往后退。
 
我被他逗得困意全无,决定对这部当年我看了一半就睡过去的无聊电影再度鉴赏一番,可五条悟偏生在这个时候回忆起了过往:“哎呀这部,可真能勾起人的青春回忆呢——当时第一次看它还是和你的师母一起哦。”
 
“诶?!”
 
虎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尴尬地挠着眼下月牙形的伤疤,默默做起一个称职的倾听者。
 
五条悟格外幸福地扬起唇角回忆道:“那个时候啊,初秋对我们来说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我就总在放假的日子拉着她一起看电影。
 
“她眼光很毒辣的,对市面上大部分的电影都嫌弃得要命,但是听她吐槽很有意思,所以我每次都问影音店的店员买下他们滞销的那些碟片~”
 
……好啊你个五条悟,原来是故意的吗!你害我浪费了那么多个难得的假日在家陪你鉴赏烂片,原来只是为了听我吐槽!你怎么不去看喜剧节目呢?就算是不用收费的深夜电视节目肯定都比我说话有意思多了啊?
 
我气得去拧他的脸,最可恶的是他继续说道:“关于我为什么对这部电影印象最深刻——悠仁你快问我!”
 
他的学生乖乖照做:“那五条老师为什么对这部电影印象最深呢?”
 
“当然是因为你师母看到一半就睡过去了!要知道在这之前无论是多烂的片,她都会好好陪我看完哦?这可是从来都没出现过的情况,所以我特——别认真地独自把它看完了。”
 
虎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既然这么无聊的话,过一会儿我不会也睡过去吧……然后被这只熊狠狠揍一顿?想想就可怕。”
 
“悠仁困的话我会和你说话,转移你的注意力的,当然,如果你真这么做了训练量就要加倍!”
 
然而颇具喜感的是,五条悟刚说完这话,自己就打了个哈欠。我不禁开始怀疑,打哈欠是不是不仅能在人和人之间、也能在人和灵魂之间传染?不然他这动作是怎么和我做到同频的?有点神奇啊。
 
这部电影的发行日期是在二十年前,碟片本身也上了些年头了,故而画面经常出现不稳定的情况,常常会有几秒钟的时间,屏幕上有黑白雪花快速闪过,遂即才露出女主角阴沉幽怨的脸。
 
我作为一介游魂,自然不好抱怨些什么,不如说有得看就不错了,可怪异的是,在场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对此提出意见。他们沉默地看着,直到电影进行到中段,也就是我就此坠入梦乡的情节即将开始时,五条悟主动提议——
 
“悠仁想不想听我和你师母的故事?”还没等虎杖回复他就接上了后半句:“不可以不想哦。”
 
“这个……既然老师想讲的话我就愿意听!”
 
“……还真是格外直白呢,悠仁。”
 
 
 
在其他人看来,失去爱人这一放在普通人身上简直可以称之为重大打击的事件,仿佛并没能对当代最强的咒术师造成什么影响。他依旧每天兢兢业业地完成着交给他的一个个祓除任务,还要腾出时间前来高专执教,开解指引如同花骨朵一般的学生们。
 
我不是不知道,肯定有人会觉得我和他的感情就像一场笑话,亦或是存在着某些利益相关。
 
我之所以会这么认为,还不是因为我的这个男朋友屑得没边了——他和我在一起的缘由是出自他对醉酒的我的哄骗,这就算了,在外人面前他也没展现出半分作为男朋友的体贴来。我们之间总是公事公办得像是根正苗红的上下级,我时不时还得听上他的几句无心嘲讽,要不是他每晚回家都像发情的猫一般凑过来贴贴抱抱,我真怀疑他是害怕自己变成大龄魔法师所以提前几年物色好我这个女朋友,预备和我搭伙过日子。
 
很快五条悟便开了口。他的语气并不平铺直叙,却也未夹杂着明显的感情流露,像是在抑扬顿挫地讲别人的故事。
 
“第一次见面时我带着她出任务,吓得她在半空中瑟瑟发抖,连咒具都拿不稳了,特别好笑哦?
 
“不过别看她那样,人还是很靠谱的。虽说顶着那么可爱的一张脸,穿西装的样子活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结果一问才知道是准一级咒术师……后来因为和我谈恋爱,晋升一级的考核被卡了挺久的,还被高层叫去训话了,真可笑。”
 
听到这里我难免有些发愣,亏我当时瞒得还挺好的,原来他是知道的啊。
 
不是出身于咒术世家的我,自然不会招五条悟背后的五条家族喜欢;要说在女性咒术师中的能力,我勉强算是金字塔上游,却也不是顶尖;至于长相……我自己评价为清秀,化了妆能从他人口中听来一句夸赞就已经能开心一整天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我,方方面面都达不到他们为五条悟选定的最佳配偶标准的我,正中了五条悟的好球带。
 
“那老师是怎么向师母告白的呢?”
 
五条悟被好奇宝宝模样的悠仁逗笑了,他如此解释着那天哄骗式的表白:“她在酒吧喝醉了,当时还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一时气血上头就说出口了~虽然她当时喝得醉醺醺,但当时在场的人多了些,大家就这么默认我们在一起咯。”
 
其实那天是因为被起哄和同办公室的同事在地下恋爱,结果五条悟生气吃醋了——这还是歌姬在醒了酒后告知我的。事后她捶胸顿足,无比后悔自己先一步醉倒没能看住我,让我这块上好的五花肉被这只大尾巴白狼拐跑了。
 
如此这般的离奇操作震惊了虎杖:“原来老师是这么对女孩子告白的?!”
 
“那时候年轻嘛……再说了,她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答应呢?”
 
虎杖缓了一会儿没说话。我从这孩子的眼中看出了些许迷茫,和年仅十六岁的孩子谈成年人之间的恋爱想必还是有些太早了。
 
其实这也算是五条悟他话糙理不糙吧,我的确对他抱有着非分之想,只是我腼腆而内敛,从一开始就没想把这份隐秘的心情宣之于口,直到五条悟横冲直撞地打开了我紧闭的心扉。
 
二十二岁的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我有幸福和美的家庭、工作内容危险但稳定高薪的职位、稍加打扮便会为之自信不少的容貌,这代表着我已经站在了许多人所羡慕的阈值上。
 
可自从我心中的爱情开始萌芽,我忽觉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都变了模样。我开始为自己非咒术世家出身的身份而自卑,我的能力和容貌也接连被我自己否定,它们任意一样都很有实力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作为一道坚不可摧的、保护着我的屏障的,是我对五条悟的爱。是我无意之间抛弃遗忘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爱于我而言是自卑,是小心翼翼但不敢接近,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空空如也的心被填充进了一半的血肉,我喘了口气,坐直身体听五条悟继续说下去。
 
“悠仁现在了解这些还太早啦。不过以后如果遇到了心爱的女孩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对方才行,毕竟……
 
“‘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的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对普通人而言是这样,对咒术师而言更是喔。”
 
这是什么又有大道理、又疑似动漫宅的发言啊。
 
我本是想揪着他的耳朵这么吐槽的,可我的真实心情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复杂一些,久久纠缠于心、如同乱麻一片的悲哀、寂寞与感伤,使得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连吐出一个字都难如登天。
 
如此一番心荡神摇后,有一片冰凉自眼中缓缓落下。灵魂本不应该存在泪水的,可我伸手拭去时,能明确地感知到指尖的那一点湿意,可以触碰到的、冰凉的、难以忘却的湿润更增添了些我还存留于世的真实感。
 
我低头凝望自己的手指,它们仿佛都不显得那么透明了,有了一些隐约看得出颜色的实体。
 
面前这对师生的重点显然都已经不在电影上了,我也终于安静地看完了从前未能坚持到最后的结局。化身为鬼魂的女主角直到消散前,也没能将自己的心意好好传达给男主角,就这么不甘地带着永恒的怀念与微弱的希冀魂飞魄散,踏上了与男主“下一世平安喜乐”的祈愿完全相反的道路。
 
……哈。怪不得我中途就会睡着,这不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烂尾结局吗。
 
 
 
离开地下室后我发觉,我的身形似有凝成实体的趋势,同时自己也更加惧光了,果然我是真正的鬼魂吧。
 
当清晨炫目的日光笔直地打在我面庞上时,我避无可避地阖上眼。灵魂被灼烧的疼痛使我回想起自己死去那天肉体所经受的痛苦,它们不相上下地折磨着我的身心,一个令我就此失去生命,一个却又成为了我陪伴在爱人身边所要付出的代价,像是为了心爱的王子甘愿行走于刀尖的小美人鱼。
 
为了延长这虚假的生命,我不再成天跟着五条悟,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家中休憩。
 
虽然五条悟还是无法发觉到我的存在,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能够触碰到一些实体的物质,在他离家后便拉上窗帘,躺回床铺中享受其柔软的实感。
 
其实应该写封信或者留张字条给他的,我一开始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但那时我的想法太过天真,已经不是现在的我所能心安理得接受的了——说得玄乎一点,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此时此刻的我认为,由五条悟友情出演的我短暂的人生戏即将彻底拉下帷幕,即将离开的我没必要再为他增添不必要的烦恼,让他再记挂着我。
 
故事的结局微妙地与我们三人共同看过的那部烂片合了拍,我即将也要于他身畔消散成风,于是我在铁了心离开他身边之前,决定再同五条悟最后出一次任务。
 
可这一次出了些意外。
 
家入硝子的医务室的确常常接待这位不正经的客人,只是在毕业后,他还是头一次以疗伤的名义前来。
 
在脱去教师制服后,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他的小臂上,血液汩汩冒出的模样看着颇为吓人,硝子却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中了什么奇怪的诅咒。“这种皮肉伤你自己不能用反转术式治好吗?”
 
“硝子来治吧。”
 
他靠在病床边上,平静的模样与往日里别无二致,可道出这句话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硝子极少见自己身为最强的同期露出这般想要依靠他人的模样,她伸出手依言为他治疗,医务室内二人都把沉默是金的原则贯彻得很彻底。
 
唯一无法安静下来的自然是我——无法被所有人看见并发觉到的游魂般的我,此时正扶着五条悟受伤的手臂,紧紧蹙着眉头训斥他道:“你听它乱讲做什么啊?‘不要轻信诅咒’这个道理你活到将近三十岁总该有人教你吧?要不然你就聪明一点眼尖一点赶紧发现我啊!”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这次五条悟的任务对象是自一片情侣圣地中诞生的咒灵,他本该是正常地执行祓除任务,可这只咒灵很意外地能够察觉到五条悟身边的我,它的视线在我身上锁定了一刻钟,口中便开始幽幽地蹦出破碎不成句的字词。
 
“你……爱她、吗?
 
“就在身边、无法倾诉……可悲……”
 
只可惜这只咒灵的技能点加得不够到位,让本就残损的智力补足了咒力,若不是它过了整整三分钟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否则我就真要揪着它丑了吧唧的脖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然而比我更快做出反应的是五条悟:“在说什么呢?”
 
从他的声音中,我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然而我一偏头就对上了他风雨欲来的脸。他的眼罩已被摘下,六眼散着泠泠冷光,那是不同于饱含着杀意的另一种冷酷的目光。
 
后面的情节我简直都不想再多加回忆。他和咒灵之间进行的漫长拉锯战简直让我头皮发麻,最可恨的是,我手中明明握着通往真相的钥匙,却没有办法传递给他;而向来不轻信诅咒的五条家主竟也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不惜被咒灵所伤,也要做到如此地步。
 
“硝子,”在确认伤口处存留的咒力已然完全消散后,五条悟平静地道:“我好像,还是有点想她。”
 
他的语气明明毫无波澜,甚至称得上是含着些严肃的,我却不自觉地弯起唇角。只听硝子如此回答:“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
 
“……有那么明显?”
 
“至少对我们几个来说是这样的吧,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七海他们对你的容忍度都变高了?”
 
“喔——难道不是本来就应该这么对我的吗?”
 
硝子不说话了,我清楚地从她无奈的表情中读出了她的未尽之言,又气又好笑,只想吐槽堂堂五条家主被咒灵骗得团团转的模样可不多见。
 
可不仅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他更是主动揭发起了自己的糗事:“说起那个咒灵啊,毕竟是诞生于情侣圣地由爱而生的咒灵,所以在它说那些不明所以的话时,我总觉得它是会知道些什么的,一时没忍住,就多问了几句。
 
“结果还是没问出什么来——可能真的是诓我的吧。”
 
硝子对他如此不冷静的举动坦率道:“十几年前夜蛾校长的拳头就告诉过你了,不要轻信诅咒。”
 
“以后不会了。”五条悟微微笑了,转移话题的速度很快:“我想带她去海边。”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其实谁都知道的,五条悟死去的恋人是个绝对不能被在他面前提及的地雷,更何况一直存放在他那里的骨灰的归宿。
 
硝子上一次与他提起我,还是在我需要人去守灵的葬礼中途,她疲惫地按了按眉心。“终于做好决定了?”
 
五条悟扯着绷带上的线头,仿佛一刻钟之前他起了个头谈论的话题并非出自他之口,语气轻松地说着了不得的话:“把她困在我身边够久了,也挺让她困扰的吧。
 
“那段时间也不是没想过诅咒或者降灵这种法子,但是都太荒谬了。”那是为心爱的人套上的无法逃离的枷锁,就像无意中被乙骨诅咒的里香。“她那么喜欢蓝天,又向往大海,浑浑噩噩地困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
 
“……所以你还是信了咒灵说的话?你的六眼能看到她的存在吗?”
 
“是在这里喔。”
 
五条悟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放下衣袖穿好外套后,便挥了挥手离开。
 
即使是作为每天面对各种怪力乱神现象的咒术师,硝子也是其中少见的无神论者。许是医者的自觉让她把这种科学上难以解释的现象都加以了其出自术式或本身即为诅咒的定义,但这一次她想错了。
 
「我真的在哦,硝子。」
 
我听见我的声音格外空灵地在一片沉寂中响起。
 
我凑上前去,轻轻给了我昔日的好友一个告别意味的拥抱。
 
怀中人原本是比我要高上半个头的,好在我身为鬼魂的自我优势很好地填补了这一空缺,让我能贴在她的肩窝里,絮絮地和她讲上很多话。比如谢谢你把我打理得那么漂亮,还换上了婚纱送我走;还要麻烦你替我与歌姬好好告别,可如果她已经不再总是念叨我的话,那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否则这个泪点低的前辈真的又要哭起来了,我现在这样可没法给她擦眼泪。
 
我没用再见作为结束语,总觉得这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能够珍而重之说出口的词汇。我拍了拍硝子的肩膀,为她缓解因紧绷而僵硬的肌肉,直到她对着空气微微地一点头。
 
「好,那我就当你已经知道啦。」
 
面对好友的话,这样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我追着五条悟的背影而去。这一次我没有用飘的,赤裸着的脚掌紧密地与地面贴合,寒凉的温度与新雪初化的湿意侵袭而上,它们共同构成了我还“活着”的实感。冷风卷起我散乱的发丝,我急急捋了一把,不让它们阻挡我本就受限的视线。
 
今天是五条悟自己开车来高专的,我自然地坐进副驾驶的座位,给自己系好安全带。在这期间他目不斜视地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先是回家把骨灰盒带了出来,又开车驶向离家最近的一片海域。
 
这次即使不去触碰他我也能回想起来,我们恋爱时来海边的次数不算多。比起出来游玩,在难得的假日我更喜欢瘫在家里,就算是和他一起鉴赏那些烂片也没关系。
 
不过与我所做出的行动不同,我是非常喜欢大海的,我还说过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争取住上海景房的这种话。
 
五条悟对我肤浅的梦想嗤之以鼻,却在前年我的生日当天,租下这一带最大的海景别墅用作生日派对的场地,让我狠狠地过了一把住海景房的瘾。
 
傍晚的海浪正处于退潮,浅金色沙滩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着一层橘红的柔光,是能够让心灵都柔软安定下来的治愈色调。
 
这一带的海域有一片极高的悬崖,五条悟抱着骨灰盒,没什么表情地朝山顶走去。我还从未上去看过这里的风景,也是今日跟着他才发现,登上去的路倒也不算曲折盘旋,这一带似乎很自然地就形成了这样崎岖的地貌。
 
高处的风景很好,五条悟抚摸盒盖的动作亦很温柔,像是往日我们同床共枕时,他用那双与年轻面貌完全不同的粗粝的手,温存地摩挲我的脸颊。
 
我借着悬崖的冷风浮在半空中,面对着他的我的背后便是朦胧的晚霞,那是我即将要奔去的地方。
 
我曾问过五条悟天空的尽头有什么,我也试着从他的蔚蓝双眸中去找寻想要的答案,而如今,能够亲眼见证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我想在找到答案后对住在心中的他有点小骄傲地炫耀,五条悟你看啊,即使你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最后找出答案的还是我呀。
 
他终是打开了骨灰盒。我在这个世间最后存在过的证明正随着咒力的涌动缓缓升起,它们在我这个由眷恋与思念所构筑的聚合体面前四散飞舞,如同蹁跹蝴蝶振翅时洒落的鳞粉。
 
——而我第一次在他的眸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湖水蓝的咒力瞬间暴涨,于我周身交织缠绕,形成一层独属于五条悟的保护。我后知后觉地胆怯起来,惊慌失措地想要退后,下一秒手指却被面前人紧紧握住,交叠的指尖映出灿金色光辉。
 
他能触碰到我,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
 
他看得到我因一刹那的震撼而颤抖的瞳仁,我望得到他眸中粼粼闪动的水光。
 
无限将他缓缓托举起来,直到与我视线齐平才停下。我本以为五条悟会对我说些什么,可他只是笑着,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尽了。
 
我丢失的爱情像散乱的拼图,而他将遗落的碎片一片片收集起来,于今天全部归还于我。他深知我即将离开,无论是祝福还是诅咒,在这一刻都不必说出口,我们都在各自珍惜着最后一点相依的时光。
 
就让我贪恋地望一眼、再望一眼吧,让我将你生动的模样镌刻在贫瘠的灵魂上,就算来生人潮多匆忙,我依旧能抓住那渺茫的概率,越过重重障碍,触碰你的灵魂。
 
我知道,他凝望着我的眼泪与我的身躯,都化作一阵足以吹皱一池春水的抓不住的风,在他心中掀起万丈波澜,却又随着晚霞去了远方。*
 
——他一定会期待我为他带回的答案。
 
 
 
 
 
*出自番剧《日常》——“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的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
 
*化自来源网络不知出处的句子——“你千万别像风,在我这里掀起万般波澜,却又跟云去了远方。”
 
 
 
 
 
感谢你读到这里~这是一个写于23.2.14的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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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寄梅花
  • 五条悟
  • 五条悟乙女向
  • 告白这件事讲究的是先发制人顶着契约关系会影响和养女谈恋爱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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